直道而行
上学的路上,我用脚踢着一块石子向前走着。口中颠三倒四地背着今天语文课要默写的诗词。拣尽寒枝不肯栖,寂寞寂寞什么来着?我无奈地摇了摇头,为什么古人写的诗词这么难背?这首词不过意境美些,为什么还要让我们默背?我在心里抱怨。正哭恼时,忽见一束强光破云雾而出,我不由闭眼,再睁开时,见斗转星移,时过境迁。
我已然卧在干涸的河床上,阳光明媚,照的四周茫茫,高楼车辆俱失,唯见一石壁矗于天地之间,其上草木葱笼,罅隙见裸露的石壁呈赤红色,火一般夺目。我动不了了,不知在此处待了多久,远远望见一群孩童嬉戏而来。他们欢笑着,在河床上捡拾着五彩斑斓的鹅卵石。很快,兜装满了,他们也玩够了,正欲打道回府时。一个孩子突然跑过来,伸手将我捧起。孩子纯真的目光,如金子般闪烁。透过眼中倒影,我看到了自己也是块石头,一块圆润的鹅卵石,有着火红色的颜色或红色的渐变,像赤壁。也像章淳的性情。
后者是我原来的拥有者所说。他将我从这群孩子中买了出去,踩着黄昏的尾巴回了家。那是一个近乎废弃的禅院,夜里将我拿到灯下赏玩。我十分惊异,大人们不常常行色匆匆,他怎么会有时间、意愿和一群顽童讨价还价一块漂亮但不名贵的石头?又怎么会夜里不做工亦不不睡觉与一块石头干瞪眼?他有着略突出的眉骨,中年的面部因苦难而瘦削,但并不尖锐。至于那眼神,是点睛之笔,无比深邃的明亮。遗憾的是,蒙着一层迷雾。仿佛笼着一片淡淡的忧伤。他将我来回以各种角度观看,只见那眼神的迷雾渐消了,深邃其中沁润着喜悦的憧憬。这块石头简直太像章惇章子厚兄了,看似好相处,实则内心果断。什么时候有时间,我一定把这块奇石赠与他。那时,我要好好看看他的惊异和了然的美。他激动地自言自语,可说完却又愣住了。目光呆滞地看着我,仿佛透过我看到了其他许多。眼中的深渊倒映出波涛的汹涌,墨色的浪涛中,记忆的片段翻滚着。被捕时不知事的小儿女的牵衣盼归、街上自己曾庇护的百姓的麻木观望、狱卒的暴戾、小人的哗众、朋友的背叛。光亮的记忆渐渐串成线,描画出几个大字——乌台诗案。我我顿悟,他是苏轼,这里是黄州。他的朋友章淳,是这一场大冤狱的始作俑者之一。先前险些置他于死地。
苏轼迷茫了,不自主地将我放下,走向窗边。我不知道他想从漆黑中望到什么,可我只看到了婆娑梧桐树、挂着一弯如钩新月。没有了他的自言自语,夜里的屋子静悄悄,仿佛凝成了一潭水。漏声断了,风静纹平。死一般的凝重、沉郁。他动了,在屋中反复踱步。经过书桌,抬手似乎是要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好。却突然停住了,悬在空中。手下面是与我相近的几块石头、每块石头旁的一封书信。给黄山谷?给秦少游?他忽然发现自己原来是个罪官。自己无比真实的朋友,现在平生无一字见及。他身上还余着官场泼来的一身脏水,他甚至不敢去联系他的朋友们,怕连累他们,也怕听到他们的怨怼。因为他们中很多已经因他而遭受牵连。寂寞的夜包围了他,四面楚歌,而他孤立无援。
他曾言黄州辞去远,但恐朋友缺。而此时,这朋友缺近乎要了他的命。没有了朋友,他这满腔的恨,满腹的愁,谁来听?谁来指引他下一步是坚持自己的操守独行,还是放弃而投身于一片诺诺声中?彷徨慌乱绝望中,我被扫到了地上,清脆的反响悠远,震碎了他眼底的愈发浓重的迷雾,眼神重归清明。他再次坐下,用手指反复描摹我身上红色如血的细纹,他仿佛又找到了朋友,是近千年前的卞和。从山中得到了璞玉,献楚王,被认为是石头。多少无知工匠的反对,欺君之罪,他失去了一条腿,又一条腿。刖刑的鲜血不知是否洒在了璞玉上。红斑点点,成就了和氏璧。后来的屈原,同样的三户地。两次的国君亲小人远贤臣,忠谏未果反遭罢黜。一次次的迎难而上,千万人的阻挡,谄言使他沦落至汨罗江畔,纵身一跃。不知他所拥抱的石头是否沾染了一份壮烈,永葆清醒。他们是苏轼的朋友。尽管异代,但同志。在一片诺诺声中,他们有着虽千万人,吾往矣的勇气,有着道理贯心肝,忠义填骨髓,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的坚守,于是,于是这样的朋友,深夜里成就了苏轼的拣尽寒枝不肯栖,寂寞沙洲冷。纵使前途艰难波折,但他们愿直道前行。而我,作为一块石头,愿化为这道路上的一部分,见证着,指引着,延伸着,宽阔着,笔直着,永远沿着这条笔直的大道走下去。
眼的画面猛然崩塌,破镜般碎裂,碎片流光溢彩,落入无限虚空。我身处的空间并非一片寂静,有气团暗自流转,走近便成为一面光屏,承接的是一个小芥子世界。时间、地点不同,视角不同,但都包括一人——苏轼。我作为黄泥坂,见黄州苏轼踏起坂上尘土飞扬,兴致勃勃与徐太守讨论有关百姓弃婴的事,神采奕奕分享密州孤儿院和培养感情政策。说到兴头,挥舞双臂,徐太守不得不微笑着侧身闪躲。我看到翰林学士苏轼朝堂上拍案怒斥,逢源小人被犀利的言辞辩驳得无地自容。苏轼的朝服微舒摇动,似是被豪然正气吹拂。我成为疏浚杭州西湖的民工,劳作一上午正吃午饭时,远远望见前来督工的苏轼正同工人们一同吃饭。我好奇地凑了过去,很快被这位长官所了解的丰富典故所吸引,与朋友们笑得前仰后合,恍惚间望向西湖,仿佛碧波荡漾,淤泥全无,长堤越水,游人如织。回过神来,那个可陪田园乞儿的人已经远去,仅余背影。又到了再开工的时候。
苏轼的背影,眼前的景物缓缓脱色,似乎独立于时空之外,但身旁密线交织,又将他束缚在大地之上。政治的暴风雨猛烈而无止息。无数险恶的双手推着他走向深渊。但那伟岸的身影,始终傲然独立,独立于沙洲之上,独立于为民请命的大道之上,他的生命中埋着不熄的火种,于是浮云世事改,孤月此心明,他改始终直道而行,那是多少暴风骤雨也打击不了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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